叶延滨散文《对水的诗学考察》

A.H2O与情感方式 水，化学分子式的写法是H2O，这是中学化学的入门课题。 就是这么个平淡、普通、毫不令人吃惊的H2O，使地球有别于其他星球，不仅是指地球的外貌，更重要的是地球的“内在世界”——有了生命，有了生命繁衍竞争与共处于地球的“种”。 所有生命的同一源泉——H2O。 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。一旦H2O从浮想中蒸发干净，则是荒漠戈壁；然而纵是真正的戈壁滩，惟一的梦幻方法海市蜃楼也是水的造影。 于是水就充溢着我们的情感方式，对水的诗学考察想必是一次美丽的旅行：柔情似水。 H2O——一个十分抽象的名字，一个没有任何情感成分的完全科学化的名字，一个地地道道的学究；然而当我们把它带离实验室，告别试管烧杯溶剂和各种仪器，回归自然状态，进入情感世界，水的品格是非常诗意，非常美学的！ 你想想看，是这样的吗？ 那么，朋友，你将赋予水什么样的情感方式呢？ B.雪——阖上的语言 水最冷静的情感，无疑会物化为雪； 雪是一种阖上的语言。水的沉默物化为雪的凝固；水的宁静物化为雪的洁白；水的安详物化为雪的端庄…… 天地浑然一体，一位让这天地翻覆，乾坤扭转的伟大人物也为这无声无息的雪景所倾倒—— “山舞银蛇，原驰蜡象……” 是啊，在一切被一场瑞雪覆盖的时候，“唯余莽莽”，“顿失滔滔”，只有朦胧而又清晰的雪，让你感受一种母性的宁静：博大而又细腻，单纯而又厚重。 而在这之前，之前—— 朔风狂舞，漫天皆白； 风不知何处来，人不知何处去； 世界被吹成这细微而又可怜的雪粒，每一粒雪都似风景中的你，你那颤栗的心：不知所系，不知所钟…… 然而，最后比啸叫的舞蹈的挣扎的——所有的风景语言更有魅力的，是雪的沉寂。 有谁能说出面对雪原、雪山、雪的世界时，自己的心境？ 我不能。 因为雪本身已胜过所有的语言！ C.另一种凝固：冰川方式 当严寒成为一种命运，不可逆转，无法回避；当命运成为一种冷酷，不可期待，无法消融；当冷酷成为一种自然，不可逃遁，无法欺瞒—— 水最悲壮的史诗，是冰川！ 高处不胜寒啊。 这才是“千山鸟飞绝”； 这才是“万径人踪灭”； 然而，最柔弱，最无定性，最听凭环境摆布的水——可泻为瀑，可淌为溪，可溅为水沫，可囤为湖泊——在这高原之巅生命的禁区却直面冷酷的现实。 凝固为坚不可摧的冰川！ 无声无息却有骨有骸！ 人啊，面对厄运时，请采取冰川方式——最柔弱者的最坚强之反抗！ 在无法逃避时就面对厄运！ 自重！自尊！自强！ 危乎高哉，一座高洁风骨的无字碑。 难怪这冰川，是江河之源，绿洲之母！ 当太阳把希望和爱投向冰川，当一滴冰水滴下冰柱的乳突…… D.雨之抽象艺术 对水进行诗学考察，当然离不开对雨水的观察。 最具动感的抽象艺术家是雨。 说起来只是一种方式：滴落。 然而这滴落却因雨量的大小、季节以及时间范围，造成不同的意境。 把一切抽象为点与线。 用点与线编织天与地。 仅这两条，足以称为艺术大师了。 然而绵绵春雨与绵绵秋水虽是一种“规模”，却造成迥然相反的意趣； 然而润物细无声的细雨与兵马走雷霆的暴雨同是一种“滴落”，却创造了两种对立的风景…… 犹如画师，雨也有自己的技法：点、勾、浸、染、洒、飘、润、描、抹、涂、泻、泼…… 我们大概一生之中，见过各种各样的雨之佳作；但因太自然，所以不经心地忘了，或因为苦于自身的一己悲欢，常常视而不见甚至无法进入其中的境界。 何为雨的境界？其实雨的境界，不在技法，不在时空环境，而在一种寓于所有艺术的最高品格—— 献身！只因有这高格，才有抽象于一种方式：滴落——在滴落中的千万种非凡创造。 E.海是一头蓝豹 大海总给我一种印象：一头精力充沛的蓝豹。 水聚集起来的时候，会发生许多诗意的变化：一勺、一杯、一盆、一池、一湖……最后完成的是：一望无际的浩渺之海。 当然，这种体积与面积的变化，首先会引起我们视觉的感应，宽广、舒展、博大、辽阔…… 不过，最触动我们的，是这些消融于海的水所激发出来的活力—— 起伏不息，咆哮翻滚，奔腾漫卷，飞溅迸射……啊，这是一头精血年轻，肌腱强健，充满欲望与渴求的蓝豹！ 活力从何处而来？替换值 千百条江河将奔涌的血液输入海的体内； 阳光和月华将热情与温柔赐予大海的灵魂； 海啊，永远以神秘的蓝色诱惑着眼睛和心！ F.酒与火 对所有的水的理解，我们都止于阴柔的边缘：温柔及其相关的形容词，这些形容词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母性的情感与母性的品格。 然而，人类创造了另一种水性：酒。 酒啊，一切荣誉，一切成就，一切罪恶的源泉。 化柔顺为疯狂，变清淡为浓郁；化洁净为躁烈，变温馨为放肆…… 对水的所有注解，变为对火的所有体验，水火相容为酒，酒为水与火的使者——生与死，冷与热，怯与勇，美与丑，灵与肉，理与欲……相生相克地酿于这一爵酒中。 然后，我们读一帧古画—— 诗仙李白，松下独酌，举杯邀那冷冷的清月…… G.在任何一点上驻足 对水的诗学考察我们陷于困境，一种无法觅源，轮回往复又千变万化的境界。 语言和思想同样显得像个跛子。 在无法追寻的时候，我们可以在任何一点上驻足—— 在河面浮冰上漂着的春； 在血液染渍情书的那片殷红； 在母亲的乳汁； 在我的笔尖。 啊，时间的流水，正带走一切不能以言语表达的诗意…… “时间如流水”这句古老得只好永远年轻的哲理，让我们懂得了水的无法洞察的魅力！ 【叶延滨简介】 叶延滨，男，现任《诗刊》主编，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。 1948年11月17日生于哈尔滨，1982年分配到四川作家协会《星星》诗刊任编辑、副主编、主编共12年整。1994年调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系任系主任、教授。 1995年调中国作家协会任《诗刊》主编等职。 叶延滨曾获中国作家协会优秀中青年诗人诗歌奖（1979—1980）、第三届中国新诗集奖(1985—1986)以及十月文学奖、四川文学奖、北京文学奖、郭沫若文学奖等40余种全国及省以上的文学艺术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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