村有杏花

村有杏花

“沾衣欲湿杏花雨，吹面不寒杨柳风。”志南和尚笔下的诗意江南，杏花雨，杨柳风。黄土高原，二月风是个愣头青，不管不顾，打门摇窗。大风中，垂柳金丝狂舞，杏花苞鼓成了一阙点绛唇。风静了，杏花骨朵，朱砂点点，点亮春光。

“绿杨烟外晓寒轻，红杏枝头春意闹。”绿杨怂恿，惊蛰的雷，春分的雨，都让杏花不再甘于寂寞，挤眉弄眼，撩着春风里的蜂儿蝶儿，一起在春光里瞎闹。

春风催得杏花开了，人们原谅了春风的莽撞。

杏花是属于村庄的。

“杏花茅屋向阳居”，和杏花匹配的是低小茅檐。几堵黄土墙，两株老杏树，枝干黑黢黢，满树粉白粉白的花，蜜蜂嘤嘤嗡嗡。树下，春草一簇簇，顶破干地皮。庄稼人没闲情栽花种柳，地里的油菜花，灿烂如金，在他们眼里只是黑瓷坛里的菜籽油流淌的色。早春田间归来，顺着墙脚一圪蹴，端着老碗咥燃面。一仰头，瓦蓝瓦蓝的天空下，门前的杏花开了。小子二怪不知啥时候爬上树，折了几根杏花，插在水瓶，置于窗台。折花插花，无人指责，没人表扬。村里栽杏树，原本就是给娃们玩的吃的。

远望二月的山坡，灰扑扑。可杏花开了，山川顿时像年画上的小女子，脸蛋上搽粉，两腮抹胭脂，涂不匀，抹不开，一片片白，一坨坨粉，可自个觉着美，还可劲打扮。虽说傻傻的，憨憨的，可挡不住对春天的憧憬，对美的向往。女大十八变，繁花似锦缎，人与万物，都有披挂红挂绿回眸一笑风情万种时。

诗歌里的村庄，在杏花影里绰约。“借问酒家何处有？牧童遥指杏花村。”清明时节，杏花，美酒，无声地消解唐人的思念和哀愁。先有杏花村，后有汾酒酿，一酿千年，至醇至清。

“小楼一夜听春雨，深巷明朝卖杏花。”青石板，带露的杏花，幽深小巷，来自乡间的卖花声，由远至近。客居京城的陆游，一夜春雨，一宿未眠，耳边淅沥的春雨，诉说着壮志未酬的诗人的一分期待，九分惆怅。

《红楼梦》中的省亲别墅里，有处仿农庄的建筑，宝玉题名“杏帘在望”。黛玉在元妃省亲时帮宝玉偷偷写了一首诗：“杏帘招客饮，在望有山庄。菱荇鹅儿水，桑榆燕子梁。一畦春韭绿，十里稻花香。盛世无饥馁，何须耕织忙。”元妃读罢此诗，连声称赞，遂改“杏帘在望”为“稻香村”，后来李纨带着贾兰在此居住。杏花、菱荇、白鹅、桑榆、燕子、韭菜、稻花飘香……村里的杏花，养眼、养神、养心。

“祖籍陕西韩城县，杏花村中有家园……”秦腔经典剧目《三滴血》的唱词，是由被誉为“东方莎士比亚”范紫东先生于1918年一挥而就的得意之作。100年来，一位位旦角用婉转的腔调，唱着自己心中的杏花村。杏花村哦，那是无数人家园的文化符号。

村里的杏花美，还有许多和杏花一样美的女子，她们是村庄的魂。

杏花嫂子是正月初四嫁过来的，大红帕子遮住了一张杏花样娇嫩的脸。二三月里的太阳油气大，人一沾，皮肤黑黝黝。杏花嫂子不怕晒黑，二月二刚过，她和小姑子顶着春阳，扛了锄头下麦地锄草。荠荠菜、米蒿蒿、羊蹄甲，回家前捡拾一大笼。她胳膊攀着沉甸甸的草笼，身体被弯成好看的S型。猪崽喜食青草，省了粗糠细料。杏花嫂锄头上挂把小蒜，《诗经》里曰“薤”的野菜，绿叶白蒜头，水晶一样嫩，洗净切碎，与辣椒面和了，黄亮亮的菜籽油烧热，“兹拉”一声泼了，冒着香气，夹进白蒸馍。杏树底下，一家老小，吃得酣畅淋漓。

杏花嫂，是过日子的好手。

杏花落地，眼尖的人瞧见，杏花嫂子悄悄摘着吃青杏。

“酸儿辣女。”二婶偷着乐。

第二年杏花开时，粉嘟嘟的大胖小子，在杏花嫂子怀里眨巴着一双乌黑的眼。

一年又一年，村子的杏花如期开，可人越来越少。杏花里的村庄，美丽，寂寞。杏花嫂子也不例外，盖房，给儿子娶媳妇，都要钱。她进城，到西安，经人介绍，干了家政。

杏花嫂子的主家是八十多岁的老头子和一位老姑娘，做饭洗衣打扫卫生，杏花嫂子干净利索，手头出活。蒸馍擀面，凉调热炒，这些家常饭她做得细法入味，和年轻时一样，她脑子活泛，跟着陕西五套的好管家，手机上的美食杰，学着做鱼虾，煲养生汤，样样拿得出手。主人的子女夸，逢年过节塞红包，杏花嫂子不卑不亢，浅浅一笑，恬淡安分。

老人病了，杏花嫂子跟着进医院伺候。出院回到家里，杏花嫂子发现屋子里外卖盒子堆得像山，洗衣机脏衣服朝外溢。原来老头的这女儿，52岁了，和杏花嫂子同岁，一辈子不结婚，不成家，宅在家，住着爸爸的房子，不会拖地，不会煮面条，不会洗衣服……

“城里人把闺女咋惯成这样子呢？女人不干家务，那怎么成呢？”杏花嫂子满脸困惑。

“女人花，你懂吗？女人就应该像花一样被人精心呵护，谁像你？”老女子撇撇嘴，满脸不屑。

杏花嫂子一脸茫然，眼前飘过门前的那树杏花。杏花不是花吗？杏花落了还要结杏子呢？花店里的玫瑰花好看，价格也贵，可惜饿了不能当饭吃。

春天来了，西安的春比北山来得早。西安曲江遗址公园里，杏花嫂子在推着老人散步，杂花满树，姹紫嫣红。仿唐的灯柱上写着，“花褪残青杏小，燕子回时，绿水人家绕”。杏花嫂子念了好几遍，记下了这几句词。

那天夜里，杏花嫂子做了一个梦。梦里，门前的杏花开了，母鸡带着一群鸡仔在树下觅食，大红公鸡昂立墙头，伸长了脖子：“咕咕明——”几朵杏花，从枝头悠然飘落。